向日葵
林叶回到老家的时候，被院子里的一抹金色所吸引。
由于家中早已无人照料的原因，院子已是一片荒芜的光景，不知名的杂草在这片被置之不顾的土地上恣意地生长。在这一片调色板似的绿色中却盛开着一朵高高地昂起开始成熟的脸庞仰望太阳的向日葵，散发着像太阳一般温暖却无太阳般灼人的光芒。
林叶握着钥匙开门的手定住，目光被这朵不知从何而来为何存在的金色花吸引得移不开。
“啊啦，那不是林叶子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呢？”
林叶听见身后有人唤她的小名，终于回过神来，回过头去看见拄着拐杖腰板得老直的老奶奶眯着眼睛笑呵呵地朝她走过来。老奶奶还带着一个看起来二十来岁的腆着大肚子的女人，只是女人并没有对林叶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一个人站在原地单手撑着腰单手抚摸隆起的肚子悠闲自在地晒着午日和煦的日光。
女人穿着亚绿色棉麻布质的孕妇连衣裙并且扎起有着亮丽光泽的一头乌黑的长发，白皙的脸部被太阳烘出一层浅浅的粉色，显得脸上的绒毛更加显而易见。
林叶站在大院门口的距离看的女人，就像是一副色调柔和的有着毛茸茸质感的水彩画。
林叶看这个似曾相识的女人看的出神，以至于忘记了回应还在一旁循循善诱的老奶奶。
“林叶子离开这村太久了所以忘记了我这个老家伙了么，我还记得你和恒仔小时候最喜欢阿婆阿婆的叫我了，唉，日子过得快呀，你们都长那么大了……”
林叶开始有点印象。
“哦哦，我记得了，以前住在我家前三条巷子那矮矮的骑楼里的那个沈阿婆……”
这句话让老人家很高兴，然后开始伫在那里和林叶开始聊家长里短，林叶虽然还想着要回旧屋里收拾东西，但鉴于礼貌还是陪着老人家站着聊天，有的没的都附和一番。
女人突然插嘴说：“你家的向日葵开得真好看。”
女人望过来的眼睛清澈透亮，甚是好看。
林叶没想到女人会插嘴并且插嘴的内容居然是她家的向日葵，慌忙间应对说“谢谢”，心里头想着这也许是吞食过别处的葵种子的鸟儿经过时排泄物恰好落在她无人照料的杂草地上的时候，女人又说话了。
“是上天赐予这片土地的礼物呢。”
“诶？”林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虽然后来仔细一想这话说得也没错。
女人心满意足地摸摸自己的大肚子，眼里尽是让人难以形容却为之动容的温柔。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向日葵，无论是从电视上还是图书上，心境总是很平和很安宁呢。如果我家孩子出生之后也能看见这么好看的向日葵就好了，和孩子他爸一起去看……”
老人家的脸色突然大变，拉着女人抚摸肚子的手要走。走了几步想起来了什么，连忙回头冲林叶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笑着说：“下次到我家坐坐哈，林叶子。那我们先走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林叶还是朝她们俩挥挥手，转身回屋子里对着始料不及的一屋子灰尘惊愕了一把。
林叶也懒得收拾，径直走到杂物房里头找出用旧布包裹的画具，娴熟地架在院子里头，一个人坐下来仔细端详一直默不作声的向日葵下笔画下一弧曲线。
于是，这个时候林叶才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女人面熟。并不是因为她们以前在哪见过面，而是女人腆着肚子安然晒着太阳的神态活像此时林叶面前的向日葵，安详而又坚定，与世界无关。
林叶回想起女人的表情，突如其来的羡慕与妒忌。
看女人的神色，女人的丈夫就是女人的太阳吧。铺天盖地的关于向日葵的暗恋太阳或是暗恋太阳神而不得善终的苦情故事，相比起来，女人比故事里头的女主人公显得要幸运和幸福。太阳属于天地万物，但是女人的丈夫就只属于女人一个人。
与其说女人的神态像向日葵，不如说女人像独享太阳的向日葵。
怎么能让人不去妒忌呢。
接下来的几天，林叶开始忙着打扫屋子，来回和村市场与赞村添置生活物料，还有素描院子里的向日葵。
期间，从村里闲来无事就聊天聊地聊八卦的妇人们嘴里听到不少关于女人的事情。
女人是沈阿婆的儿媳妇，女人的母亲在生下女人之后就难产死了，女人自小由自家父亲拉扯长大，但在早些年女人的父亲就患病死去，沈阿婆与她女人的男人就是女人在这地方仅剩下的亲人了。她男人早前打工被公司那边调去了邻市去赶工程半年都没有回来。本来女人怀孕了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可惜后来到医院做检查的时候被告知女人很有可能会像她母亲一样在分娩过程中失血过多而死，医生建议女人趁早把孩子堕了，不然到时大人就会有生命危险，老人家想留住大人，但是女人死活要留孩子，事情就拖到了现在。
林叶自问管不着别人的家事，还是有的没的在两点一线中忙活，忙着打扫屋子，忙着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枯萎的向日葵枯萎前画好素描。
画比预期的进度慢了，因为原先的向日葵花盘还是鲜嫩的一片，随着日子的增长却被逐渐成熟的葵瓜子撑得坚挺起来。林叶纠结地抉择了一下，还是决定尊重自然的发展。
沈阿婆突然走上门来。
沈阿婆想林叶劝劝她家媳妇。女人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了，因此特羡慕特尊重大学生，林叶是大学生，女人应该会听林叶的话去掉孩子的。
林叶推托不掉，只好跟着沈阿婆去到沈阿婆家中找到女人，和女人坐在一起两个女的面对面单对单好好聊聊。
“向日葵还好吗。”女人开口就问。这几天沈阿婆怕出意外都没怎么让她出门。
“嗯，结的籽都开始饱满呢。”林叶应道。
“是吗，希望孩子他爸外地的工作能赶紧完成赶回来看上这么好看的向日葵呢。不瞒叶子你说，你不介意我叫你叶子吧我妈都这样叫你我都跟着叫了，我读书少呢，除了油菜花什么的，高贵的花就只认得向日葵了，我特喜欢向日葵呢，长得那么讨喜，颜色看上去也让人舒服……”
林叶想纠正向日葵不应该用“高贵”来形容，但是女人说得起劲，林叶也没好意思打住女人说话。
女人还在第二次与对方见面的林叶面前兴奋地说话。说向日葵多么地美好，说沈阿婆这些日子一个年迈的老人家如何辛苦地照料她这个麻烦的孕妇，说孩子他爸一个大男人如何在外辛苦工作养家，说孩子长大了一定会像林叶一样读上大学并且像孩子他爸一样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叶子，你说你家的向日葵都开始结种子了，那到时能在埋葬我的土地上撒一把向日葵种子吗，这样子孩子他爸和孩子来看我的时候就能有一把好看的油亮亮的黄色的向日葵陪着他们和我呀。”女人开始聊及这个问题。
林叶很好奇：“你老……孩子他爸在你和孩子这事儿怎么说？”
女人像偶尔想起情人时的少女一般掩嘴：“我让妈别告诉他呢，一来怕他工作分心，二来他这人最纠结了，我才不想他像妈那样为了选择我或是孩子操心呢。”
林叶对沈阿婆的儿子已无什么印象，看着女人的娇态自然而然地开始在脑海中描绘着他的大概轮廓，线条应该是棱角分明的粗狂吧。
孩子他爸没有了你的话，会很伤心吧……林叶想对女人这样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沉浸在没有自己的未来的女人的面前，林叶说不出口。即使说出口，女人也绝对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你把向日葵的花盘掰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向日葵会怎么样呢？
林叶走出来的时候，老人家正坐在门口的矮墩上择菜，看见林叶出来连忙放下手上的菜叶，焦急地问谈话的结果。
林叶歉意地说抱歉，低头去看老人家的时候，发现老人家满是皱褶纹理的脸蒙上了一层灰色，与当日艳阳下相遇的老态龙钟的老人家截然不同。林叶觉得心疼，回头去看的时候，老人无力地坐在刚才的矮墩上捧着鲜红色的菜篮子佝偻着身子独自抹眼泪。
过了好些日子，林叶起床要去和村市场的时候，循例看了看院子里努力生长的向日葵，发现向日葵原来已经开始呈现枯萎的姿态，萎缩的枝干再也无法支撑同样因为种子掉落而失去重量的花盘。
整株向日葵顿时黯然失色。
整个院子顿时黯然失色。
林叶抬头去看朝日，还是如往常一般散发着恩泽万物的温度与光芒。
林叶走到沈阿婆的骑楼前想去探望一下，发现大门紧闭。路过的村里的人看见林叶一个人兀自站在那里，问了一点事情后跟林叶说了一些情况。
大前天女人到镇里的中心医院如期分娩，分娩过程中大出血，医生问要孩子还是要孕妇，沈阿婆哭得凄厉地说要大人，但是女人坚持要孩子。因为分娩过程中女人还是清醒状态所以医生和沈阿婆最后还是尊重女人的意愿。女人生了个大白胖子后就去了，沈阿婆的其他儿子女儿赶过来陪伴沈阿婆回女人回老家处理女人的安葬事宜，再过些日子就会回来了。
唉，真是造孽。村里人小声唠叨着这句话就走了。
林叶想象着分娩过程里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与那天聊天时的谈笑风生，浑浑噩噩地走回了家中，抱膝蹲在枯萎的向日葵前发呆。
这时林叶才注意到杂草丛生的土地上嫩绿的小芽，安若泰然。
林叶伸手触碰这些绿色的小东西，冰凉的质感混合着被太阳投射的热量，林叶和着指尖的温度大哭了起来。
得知沈阿婆带着孩子回来，林叶带上前些天用亚绿色棉麻布旧衣物裁剪下来的布料缝纫成的小袋子装上之前画好的向日葵素描与几颗收拾起来的葵种子走到了沈阿婆的家中。
林叶说这是给孩子的礼物。
林叶环顾了一下沉寂的屋子，问老人家：“孩子的爸爸不回来看看孩子吗。”
抱着孩子的老人家比之前苍老了好多：“孩子他爸……其实大半年前就因为工作的原因受重伤死了。”
因为怕怀孕的女人情绪起伏大对身体不好就一直隐瞒女人。声称工地环境恶劣身子患了感冒不方便开声说话，所以男人的大哥用着男人的手机用短信的方式联系女人才勉强欺骗到了女人。女人还傻乎乎地等着男人赶紧工作的工程完了见上男人，就算她分娩过程中死去了男人也能和孩子共聚天伦呢。
林叶探头去看孩子。襁褓中的孩子对这个世界依旧充满着好奇，小小的嘴冲着林叶嘻嘻哈地笑，手舞足蹈。
这孩子有着女人相似的眼睛，清澈透亮。
林叶鼻子顿时一酸，猛地抽了一大下鼻子。
沈阿婆说她就回来收拾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回老家去。
林叶赶上说：“我忘了说这袋东西的名字，我刚起的，叫新生。”
生生不息的向日葵。
生生不息追随太阳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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